淹留客

仁者无敌

蒿里行

院里办了个续写大赛,给一句话然后续写,闲来无事写了写又得了个小奖,搬过来纪念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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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天,我因为微笑而被全城通缉。
当时将军稳坐高台之上,慷慨激昂地对着大家讲:“而今大亮朝风雨飘摇,外有强敌屡屡犯境,内有匪军聚众作乱,二者一路烧杀抢掠,所到之处尸骸遍地!男人锅上烹,老人炉下烧,女人被掳掠充作奴婢,婴儿被践踏成为浆泥,沃土千里,几无人烟。而君上受命于天,以匡正乾坤为己任,在座诸位能得一夕之宁日,全赖朝廷庇护,今日正是各位保卫妻儿、报效君王的时候。乱世风云,正是万户侯发家起处,好男儿何能畏手畏脚作妇人态?”
我抬头望着高台上竖着的写着大大的“征兵”两个字的木牌,木牌没有粉刷过,两个字又黑又大,写得不太工整,显得有些草率,倒更像个穷酸简陋的墓碑。
台上是这半年来新出的将星,镇压匪军战功赫赫,半年时间从一个百夫长升到如今的将军,大家都对他甚是景仰,在座的热血男儿无不摩拳擦掌,要去挣那个万户侯。我站在人群最外层都能看见将军唾沫星子纷飞,底下是一群伸长了脖子的人,这场景的确有些好笑,于是我果真微微笑了起来。
将军真不愧是将军,眼睛比鹰都亮,他停下了激情洋溢的演讲,指着我怒道:“你笑什么?”
我往后退了两步,对着转头看向我的各位咧嘴笑了起来——缺的两颗门牙漏风让我的舌头觉得有些冷——然后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拔腿就跑。风吹起了我因为缺了半条胳膊而显得格外空荡的左袖,也把将军雷鸣般的暴喝送到我耳边,那是一声“抓住他!”
陆续有青年反应过来来追赶我,开玩笑,怎么可能让你追上,我可是跑得过无常的人。
他们大概追了我有三里地,然后耐力最好的人也坚持不住了,我仍然不敢停下,迈动我的麻杆腿使劲跑。
就因为那一笑,我被通缉了。
我看着画像上的人物,画得实在不像,可是没办法,谁让我豁牙断臂的特征太明显。我本来还想去京城的,这下连城都出不去了,还得像耗子一样藏起来。按说乱世里谁还有闲心替你抓通缉犯啊,可是将军很鸡贼地将赏金设成了二十斤大米,这下三岁小孩连砖缝里都扒扒看有没有通缉犯。还有不少人照着通缉像砸牙断臂改造自己自投罗网,希望能得这二十斤米给妻儿,可惜都被识破了。
我抓了一把土填进嘴里,真的是很牙碜,可努力咽下去之后肚子空荡荡的烧灼感消了很多,然后我在乱葬岗里倒头就睡,现今这世道只有死人才最让人安心。我原本也一只脚踏进地狱里了,可惜我跑得快,黑白无常没抓住我。
那时候也是这个将军在台上演讲,不过他讲得比这次好,不是什么万户侯啊什么的,我就是冲着当兵吃粮才跟他走的。我们村一共走了一百八十三个人,全是壮后生,别的村也不少,这次征兵后附近的村里几乎没男人了。我们大概有一两千人,跟着将军走了两天,停在了一个山洼里,将军下令就地休整。我们正低头刨坑烧火做饭呢,箭就从四面的山坡上扑了过来,大家都以为是遇见了敌人的伏兵,都想抄家伙反抗,突然想起来才编进队伍两天,就发了一身官皮,家伙也没发练也没练过,跟人打个屁啊。结果四野一望,除了附近这几个村的新兵,其他人竟一个也没见到。这时候箭雨越来越密,无数人中箭倒下,山上竖起来大旗,飘扬的正是将军的旗号,将军立马山头上,重甲反着锃亮的光,的确是战神将星的模样。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升迁的那么快了,我抱头鼠窜的同时不忘仰头大骂一声:“贼你娘!”这声才出,一枝箭直冲我面门而来,我正闭目等死却觉脑中猛一震,也不觉得疼就是有些懵,等我缓过神来才发觉是一支箭正钉在我的门牙上,虽然牙碎了两颗,幸而命还在。
这只箭射得我也不敢再骂,看了看四周人都死得差不多了,脑子中就一个念头:跑!这地方我从小来放羊,熟得很,哪里进山哪里有个洼我都知道,于是我顺着小道往山里面跑,箭就一直在后面追着我,我以前一直跑得不快,直到那一次我才发现原来自己能跑这么快。
我跑到山里,找到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左臂中了一箭,我咬牙把箭拔下来,在呲呲冒着的血中想自己能往哪里去。家是回不去了,没有了壮后生的村子岂不是任人宰割?我想活,可普天下,哪里有个安宁之地呢?
我突然想起来以前人家说京城是天子脚下,金窟银窝,就算也乱总比别处好一点吧?听说皇帝体恤民情,常常微服私访,要是能碰到小皇帝,我一定要诉说这几千人几万人的冤屈!真要指着他的鼻子问问:你手下的将领这样行事,你还想不想要你那颗脑袋!
本来一路上草根都没有了,现在又被全城通缉了,去京城估计更难了。我翻了个身,感觉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,一摸原来是条腿骨,我把腿骨往旁边推一推道:“麻烦收收腿,给哥们腾个地。”胃里因为填了土一阵阵反酸,我下定注意,还是得到京城去,天子脚下总还剩两块树皮吧?
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向城门走去,我经过了乔装改扮,伍子胥跟我比起来可算是小巫见大巫了。我几乎把自己满口牙都打掉了,反正也没什么吃的,留这么多牙也没用。然后我把右胳膊也扎进腰里,于是我甩着两只空空荡荡的袖子咧着嘴接受守卫的检查,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让我快滚,我冲他笑笑,低头离开。我已经出了城,回头望了望城墙上,发现挂了两个人头,还新鲜地滴着血。挂着匪首这本没什么稀奇的,而墙上那颗赫然是我的蒙师朱夫子!朱夫子一声立身持正,为乡中孩童开蒙,家贫者分文不取,教我们识字,教导我们立身的道理,教导我们忠君爱国。他一声最重清名,瓜田不纳履,李下不整冠,与异性交谈从不逾越一句。可如今,他的人头被挂在城门上示众,被污蔑为匪首接受众人指指点点!这他娘的是什么世道!
守卫见我徘徊不去,走了两步过来骂我,我咬紧牙瞪大眼迎面冲他唾了一口,一脚踹在他小腹,拔出右手来抢过他的枪提枪扎进他的心口。然后一路提枪登上城楼,那帮废物哪有拼死的心,假模假样地碰了两招,一个个屁滚尿流地滚下城去。我胳膊已酸得举不起来,仍强撑着将朱夫子的人头解下,放到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大声道:“弟子拜见夫子。”朱夫子的眼睛半阖着,依旧漏出那种又孤高又温和的目光,头发被血黏到一起。我忍住喉中呜咽,仔仔细细地为他将头发束好,眼泪大滴大滴滴到朱夫子脸上,我已经好久没有哭过了,那次我把发炎坏死的胳膊用石头一点点砍掉的时候也不曾。我哭不仅是为了朱夫子,不仅是为了自己,也是为了这世道,这世道良心都不要了,好不了了。
城楼下忽然传来喧哗声,我捧着朱夫子的人头睥睨下视,城楼下为了一群看热闹的人,将军领着一队士兵策马而来。我高高举起朱夫子的人头,用一只手似乎有些不恭敬,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,我模仿着将军那煽动的腔调对看热闹的众人高声道:“诸位乡亲!这颗人头他们说是匪首的,实际不是!诸位中若是有从南边过来的,或者是有去过南边的人,一定听过乡野中有个朱先生,抱守清贫开设书院,前首辅林大人微时亦曾受过朱先生的恩惠。我虽不才,却也绝不会错认自己的夫子!朱夫子一生立身持正,广结善缘,从未与人争执红过眼,乡里的人谁没受过朱夫子的恩,就连那草莽混混都因为他的德行对他礼让有加。就这样一个人,今天人头被挂在这里,被充作匪首,蒙受污名,冤屈而死被当做别人的功业!而做此丧心病狂之事的,就是我们的将军!仅仅半年,从小小百夫长升到如今的地位,他靠得是什么?!不是与匪军、蛮夷对决的累累战功!靠的是我们秦川父老乡亲的一颗颗人头!我曾和上千秦川子弟一同应征到将军麾下,本以为能够杀敌报国保护乡亲们,谁知道第二日就遭受暗箭,上千好儿郎一同葬身在无名荒谷,做了他晋身的垫脚石!他今天到这里说是征兵,打得什么主意大家还不明白吗?!万户侯!皇帝的脑袋都已经悬在刀尖上了,哪里来的万户侯!”
将军在城下大喝:“此人是敌军的探子,在此妖言惑众,速速与我拿下!”
我不顾城下嘈杂,继续道:“各位兵爷,咱们也算是同袍,今日他能杀良冒功,来日无良可杀,死的是谁?老子死过一回的人了,敢死第二回,这是真的勇!也不辜负了朱夫子对我的教导,不给我大丢脸!”
我拿左臂剩下一小段胳膊指着他道:“欺世盗名、狼心狗肺的王八蛋!老子记住你的样子了,”
将军手一挥:“放箭!”
我将朱先生的人头紧紧护在怀中,箭齐刷刷扎进我的身体,我低头一看,现在自己变成了一只刺猬,这次大概是跑不过无常了,我吐出一口血,用最后的力气铿锵大喊:“老子去阎王殿告你!”
然后我努力睁大眼睛,直挺挺栽下了城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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